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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无法抹去的记忆
编稿时间: 2017-11-27 09:24 来源: 物资供应站
 

新开是个乡镇的地名,离市区较远,属地地道道的乡下,我们单位的生产基地就设在这里。照实说,我待在这里上班时间不长,八个月左右。原因不外乎谋食的单位因搬迁临时办公而已,想着能马上进城,这短暂的留置倒也不觉得郁闷。

进门出门都是公路。路上一站,触目之处,房屋、树木、田畴和远处大片大片的山色,以舒缓、静穆的姿态呈现过来,与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形成静与动的对照。抬头望天,一片瓦蓝,蓝得深邃、干净、静谧,并有些寂寞。我在想,这片寂寞里,肯定有不少事物在悄悄生发、运动,又在时间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或许,这行走的轨迹,是人间的常态与恒定的方式,就像我,看着看着,年龄便大了,先前对许多事物拥有过的激情变得慢慢稀疏起来。只想把自己安放在宁静里,打发着时日。

我们无法把握时间的长度,更无法猜测事物的走向。

之前的新开,在我脑子里并不新奇,毕竟是回乡的必经之路。而我,对它最初的了解源于一个高中同学的口头描述。那时候,我们坐在寝室里闲聊,她一脸兴奋地而又略带一丝伤感的说,她住在相隔城市几十里开外一个叫新开的乡下,那地方到处是山,属典型的丘陵地貌。山头虽多,却很少长竹子树木,更少长花草,长着的,是一个个比视线还高的烟囱,在开采钒矿。漆黑的废水从管道流出来,田边地墈的柴草,地头的蔬菜,田里的庄稼等等一片枯黄。烟囱里飘逸出的黑烟散开,把一块天空罩得雾气沉沉的,连太阳光也被挡在外面,进不来,成了隔离状态。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一个个圆形的烟囱耸立着,黑烟儿一吐,一吐,又一吐,不一会,涂乱了一方天空。天空低垂着,露出惆怅的表情。想那充满钒元素的气体飘过一座山坳又一座山坳,很有点浪漫气息吧。不知我这女同学的家在哪座山下,但用鼻子一嗅,能隐隐闻到那种钒的味道,我相信,她也是个受害者。她还说,她家乡一些人得了怪病,不几年便死了。从那时起,我对新开的理解是,山多,钒矿多,烟囱多,黑雾漫天。后来,问了化学老师,才知道钒是一种有毒元素。这么一说,不由紧张起来,骤然想起当年美军在广岛、长崎投下的原子弹,蹿起的蘑菇云遮天蔽日,哪怕到了现在,受害之地仍寸草不生。

很长一段时间,新开是个沉重的话题。可惜,我没去过,它的景象,只在同学的转述里得了一鳞半爪。

时间是个怪物,在用它的手抹拭着人间的一切。头一次来新开,只想看看坚硬的烟囱和云缭雾绕的样子,但打开车窗,除几个高举着的硬物,一丝呛人的烟也没有,可能与官方的严令禁止有关吧。一个个山丘趴在早春的阳光里,吐着气儿,用它长出的绿色牵引我的目光。那些堆在绿草之下的矿碴,沉默不语,己成为过去的记忆。几个小孩在上面走着,用脚踩几下,或用手里的棍子敲一会,像是对它的抗议。矿碴儿一言不发,默默地接受。其实,这不是它们的错,他们在地底下蕴蒇了成千上万年,生长发育了成千上万年,总有离开母体面见阳光的那一天。人是生命,矿物也是生命,或许在上帝眼里都一样吧。空气出奇的透明,屋宇、树木、溪水以各自的状态呈现着,保持一个春天应有的样子。路边菜园里的蔬菜一鼓作气地生长,用它的长势诱惑着天空,天空微笑着,一转眼,把它的笑容投在菜地里,化作一股生长的力量。有人来扯萝卜,腰一躬,新鲜的气息随着他的手一节一节地拔出来,泥土的味道,白的萝卜身子,青得发亮的叶儿,便在阳光里晃,哧溜一下,整块菜地都听见了,也在吃吃的笑。三五个壮实的萝卜装在背篮里,跟着那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恍惚找到了归属。

我的单位把我安放在大山脚下一栋楼房的三楼办公室。那儿,离镇上不远。打开窗子,大批的绿色涌进来,看得见急冲冲的速度,给人明目醒脑的感觉。我的电脑摆在靠窗子一边,它的外壳显示出的黑,与树木的绿,形成色泽分明的比照。每天打开办公室的门,除了烧茶、扫地、抹桌子、清理一些资料,便一屁股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书写着一个个少有激情的公文。那一刻,咔嚓咔嚓的键盘脆响,穿过空气,进入我的脑子,似乎全身的细胞也跟着咔嚓咔嚓地响,仿佛我也成了一个键盘。说实话,我视力很差,还戴一副眼镜,才看清显示屏上的文字。但时间一长,会吃不消,头晕脑胀,可往窗前一站,被绿色清洗一番,瞳孔刹地亮了,一颗心也绿了。放眼一望,满世界除了绿,便是幽静,静得能听清一座山在呼吸,在吐纳,在思想。偶有一粒鸟音划过,惊得一群叶子在动,它的余音连同阳光一起落在门前的塘水里,化作一个个波纹在水面上荡动,似在告诉你,有些时候鸟音与塘水都是绿色的音符,是山的一部分。

办公楼左边的那座山,是这片天空下最高的山,并用安静、沉稳、博大得让你陷入迷茫的方式站在那里,像是要把一座山演绎成一个大写的人。听当地人说,这山上曾有薛岳的部队驻扎过,与小鬼子打了几场大仗。我对日寇侵华的历史,只在教科书上读过,或在电影电视剧里看过,而对它的实况隔着很远的距离,就像我对新开的最初印象是通过同学的转述。那天下午,写完手头上的公文,闲着没事,便一个人向那座山溜达。拐过一道弯,迎接我的是一长溜掩映在枞树丛中的石级台阶,那种长不能以米计算,只能用时间丈量。尽头是一个高坡,坡上耸着一座高塔,塔上有个亭子,亭子又顶着天空。这种层层相叠的格局,于我无疑是个诱惑。我拽着我的影子向前移动,黑色的影子落在一级接一级的青石台阶上,印成一幅动态的图案。我突然感到,那里面融入了很多气息。比如,石头、树木、时光和风的气息,还有隐在时间里的先烈的气息。这条通往高处的路是我不曾走过的,悠长、古老、陌生而又得用气力。我在抬脚踏上第一块青石时,不知那些长眠山林的烈士英灵是否看见了我,是否知道我的突然闯入有点唐突?我只能在心里双掌合十一遍遍念叨,对不起了,我实在受不了这山的绿色诱惑。或许,每有月光的夜晚,那些灵魂会顺着月光的甬道钻出来,沿着一个个石级往上走,去寻找当年战斗过的阵地吧。战壕、刺刀、手榴弹、架着的机关枪,还有瞭望哨……这些都成了他们的生命符号,甚至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

这是我见过的最绿的山。在塔顶的平台上一站,绿色在四面八方涌动着,向我包围过来。一阵风吹,哗啦啦的一片响,绿波儿一浪一浪传开去,整个山峦生动起来,像合奏一曲绝妙的歌音。林子里松树很多,密密匝匝,只有时光从枝桠的缝隙里穿过。显然,这是松涛铺成的绿海。便想,绿海的深处隐藏着多少不可知的事物。譬如那些铺在地下的松针,俨如一层接一层老去的生命,像铺着一地的哲学。

有小女孩牵着一条黄牛慢慢走来,清脆的蹄音清晰可听。看得出,她是来放牛的。可小姑娘把那牛在山边一系,径直向林子里走。我不知她干什么?这林子大而幽蔽,如果不是大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上山。担心她会迷失方向,我赶紧跑下去跟在她的身后。我说小姑娘你一个人到林子里干啥?她仰起一张小脸撅着嘴巴说我来看烈士爷爷。我问烈士爷爷在哪?她把手指往林子里一伸说在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还真躺着一个个坟墓,墓前立着一块块长着绿色斑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无名抗日英雄”的字样,尽管字迹渐次模糊,但还辨认得出。大一点的坟头上挂着清明吊,风一吹,彩色的灵幡兀自招动,像一种亲切的问侯。我禁不住问谁要你来的?小女孩说我爷爷,说完,她回头又用手一指说,看,爷爷来了。我拭了眼睛,定神一看,一个老得只剩一条影子的老头儿拄着一支拐棍来了,胡子眉毛头发一片白,但精神不错。瞥一眼,就知道是个从岁月里走过来的人。一进林子,老头便喊;“老伙计们哪,我又来看你们哪!……”他的声音,苍老,沙哑,潮湿,像一种低沉的呼唤。

后来,从老者的叙述里才知他只是山下的一个农民。一场大仗打完后,到处是尸首,躺着的竖着的,满山都是。血,差不多把一座山流红了。那些烈士的遗骸是老头儿当年与几个同伴一起掩埋的,可惜弄不清他们的名字。老头儿朝我边说边长叹作孽啊作孽啊,年纪轻轻就死了,都是父母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哪个见了不伤心。以后的日子,老头儿年年来给他们培土挂坟,极少间断。

夕阳慢慢洒过来,照在祖孙俩和那头黄牛渐渐远去的背影上,那么干净慵懒。我忽然觉得,这块土地上不止蕴着稀有矿物,还有比钒更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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