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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路
编稿时间: 2018-06-12 12:42 来源: 物资供应站
 

老家门前那座山,始终在时间里沉默着。看那样子,就知道承受了不少的寂寞。那山叫红阳山,很好的名字,可以想象成一幅画,太阳把它照得亮堂堂的,到处散发着红色的光辉。事实是,在我的印象里,一年四季只有风把树木一次次地摇响,响成一种谁也听不懂的音乐。山上长满了红杉树,密密匝匝的,绿得爽眼。这种树随处可见,黄色的松针落下来,铺了一地,阳光一照,如金丝线一样闪着光。在这金黄的气氛里,偶有几处光滑的石壁裸露着,很有骨感,呈现出岁月的沧桑。空闲时节,乡亲们便见缝插针,晒一晒红薯丝和一些切开了的萝卜片。羊肠般的土路,自然成了山、稻田与村庄之间的纽带。这条路坑坑洼洼,高低起伏,雨一下,滑溜溜的,走在路上像在荡船,一不小心,会跌成泥菩萨。那个雨夜,刚刚32岁的奶奶突然得了急病,我爷爷急得汗水直冒,与人绑了担架,把奶奶抬着,风一般往杨林镇上的医院赶。可是,路还没走上一半,奶奶眼一闭便去了,成了个消逝的符号,任凭爷爷怎么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只有风掀着红杉树,发出一阵阵呜咽。

山,沉默着。路,也沉默着。它们用巨大的沉默,把一个个日子填满。

在巨大的沉默里,我两岁没了娘的父亲,也学会了沉默。真没想到他18岁当兵之前,竟没穿过袜子,即便天寒地冻也只能穿一条单裤御寒。在那些南瓜红薯当饭的日子里,父亲一边放牛,一边偷着去学校听课,几年时间竟断断续续上完了完小课程,并练出了一手好字。要说,在那个文化程度普遍偏低的年代,父亲也算得上半个秀才了。想必那低矮的红阳山头,葱郁的红杉林中,阳光温热的土路上,留下了他不少读书的光景,也有他太多痛苦的记忆。世上的机会总会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1966年的冬天,父亲终于穿上军装,沿着土路走向山外的世界,成了首都的一名铁道兵。或许,这次外出对父亲来说,是命运早已安排好了的,以至于他后来常常对我说,他这辈子都与交通事业有缘。五年部队生涯中,他见证了北京第一条地铁的建设,那些与天斗、与地斗的记忆想必会温暖父亲的一生。

人一生都在路上走,不管走了多远,哪怕飘洋过海,都无法走出故乡的版图。父亲在外忙活了几年,见了很多风雨。1971年退伍后,竟又奇迹般地回来了,成了村里的民兵营长。这不能不说是人的宿命,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他说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别的,而是希望带领民兵们修一条老宽老宽的通向山外的路。可惜“十年动乱”,他的愿望落了空。人的一生总在起起伏伏地走着,有失望也有希望,有低谷也有光明。1972年那个下雪的冬天,父亲通过考试得以招工进城,成了一名普通的公路人。那个冬天,雪下得老大,把门前的山、山上的树、还有田野和那条曲曲折折的土路全覆盖了。洁白的雪,照亮人的目光,也照亮了父亲的行程。

而爷爷和村民们仍在那个闭塞的山里,固守着一份贫瘠和辛苦,一任山风吹老容颜。走起来一片山、望起来一片山、蹲下来依旧一片山。在贫瘠的山里,他们只能种点茴香、花生、油菜来喂养一个个日子。爷爷,这个我一直没有读懂的勤勤恳恳的老农人,直到他1983年离世前也没走出山村一步,一条土路丈量了他的一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也是一种命运。其实,没走出山村的不止爷爷一个,还有很多像他一样困死在山里的老人。他们的生命无疑成了一个个空洞的符号。

红阳村的路在哪里呢?问遍夕阳和红杉林,只有风声如故。

好在改革开放的风声终于吹了过来。鱼儿听水响,何况是人呢?他们坐不住了,树挪死、人挪活啊。于是,村上的男女携家带口,或北上或南下寻找他们的希望和新的日子。剩下的呢,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还有一村的宁静。尽管宁静,却能让人闻到一种时代的气息——不再死守一方贫瘠的气息。

我到城里上班后,回乡的次数逐渐减少,后来听说乡村学校合并,村子里的几个娃儿只能每天很早起床,赶往10余里开外的杨林镇上学,其间的辛苦不言而喻。但有了匆忙的脚步,也便有了希望。偶尔回乡,在村子里转悠,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行走了千年的月亮。月光,撒在山边那些新砌起的一栋栋楼房上,成了一抹极美的景致。或许,这些影像是时间里呈现出来的变化吧。而父亲多年前的夙愿一次又一次在梦中缠绕,久久不去。退休后的他,每次走在先前的土路上,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沉重,我想这对修了一辈子路的父亲来说仿佛是一种歉疚吧。

2013年适逢国家大兴通乡通村公路,良好的扶贫政策亦如春风沐浴着千村万户,我那渐入暮年的父亲不服老,终于坐不住了,他几乎一天到晚在路上跑。忙啥呢?一句话:四处帮忙筹集资金,必须修通家乡的那条土路。他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我不清楚。我只晓得2014年的那个早春,雪花未停,他便带着施工队进了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壮他的行色,也好像成了他人生的背景。

翌年四月,路终于竣工了,红阳村也终于迎来了它自己的节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汽车的喇叭声在堆砌的绿色中悠长地划过,打破了大山的宁静。那一天,从不喝酒的父亲破例喝了不少酒,走在路上,晃晃荡荡。醉与醒之间,那玉带似的路,忽然宽大起来,仿佛融入了他的心里。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有湿润的痕迹,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竟像个孩子。(作者:方欣来,原载2018年4月28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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