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山下来,顺大马路向右一拐,是进城回家的方向。反过来笔直往新开走呢?可到达原先上班的地方。好在眼下谋食的阵地已由乡下搬到城里,才不至于我每天要在路上奔波一个多小时。曾有一段时间,不得不在两地之间奔跑。然而,我的车子来来回回,必须经过一个点,那点不是别的,是座石拱桥,很有了一大把年纪。拱,不止一个,而是三个。从远处看,好像长了三只眼睛。有一副对联是这么写的:“三眼望开新日月,九龟吞吐古烟霞。”不知出自谁的手笔?让这架古桥沾了点文气。要说,从古到今,茫茫人海里长三只眼睛的人还没出现,只有传说中的马王爷和天庭的杨戟才长了三只。显然,那是异相,据说杨戟眉心里的那一只开了天眼,可通天入地,观察古今。这样一来,不知我脚下的桥是否也能一览岁月长河、云卷云舒?
桥下走过的当然是水。喇叭大的北港河从罗霄山的余脉出发,牵着一个个村庄的汁气和山的味道,自上游一路弯弯扭扭流过来,流累了,长长吁口气后,一下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然后一分为三穿过桥洞,与浩大的南湖汇合。这一汇,辨不清哪是河哪是湖了,桥便成了湖与河的连接点。三月桃花汛,一夜之间,湖水往上涨,推着一条河倒流,自上而下茫茫一片白。看来,湖与河并不是步调一致的,都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甚至弄出一些花招。蓝色的天底下,水鸟在河面上引路,用它的叫声诱惑着一个个远道而来的人影儿,一根根竹篙儿以及撑着的一只只木船儿。竹篙在手里慢慢的探,船受了指引一步一步靠近岸,咚,触着了。跳过去,把舵绳往柳树下一系,折回来,依次将舱里的鱼儿、谷米、糍粑、茶叶、红茴什么的一篓子一篓子搬上岸,接着码上一架架鸡公车,绑紧,扎牢。而后,吸口气,麻绳颈上一挽,腰一挺,抓紧车把,大喊一声:开路,朝着岳州的市面行进。于是,古老的石拱桥上响起唧咯唧咯的土车声,锃亮的轮盘铁箍儿在桥面滚动,闪出一束束耀眼的光芒。仿佛,他们的日子有了行走的方向。
一座桥的诞生,从一开始它并不清楚所隐含的意义?凭肉眼看,不过走一走路,过一过车,方便腿脚罢了。然而,这长着三只眼的石拱桥往水上一架,四乡八邻的山货便沿着桥面流向城市,城里的盐巴、烟叶、包点、布匹等等也顺着一座桥源源不断走到乡下,日子的气息便有了沟通。我不知这桥面上承载了多少东西?听老辈人说,至少先有吴三桂的战马在桥上激起一缕缕灰尘,从这里直奔岳州城的金鹗山,还建起了炮台。然后是康熙的铁甲和旌旗又走过去,把桥下的水一次次照亮。后来,又有薛岳将军的大兵从桥上通过,去新墙河垒筑工事,抵御外侮入侵,接着是小日本用一面面膏药旗领着一群群闪着寒光的刺刀汹涌而来,把一串串狞笑和呜哩哇哩的语言撒在桥上,而后落到水里,满世界流淌。车声、人声、马蹄声、刺刀的呼啸以及风霜雨雪、阳光月光的落地声,在此交集、叠加与沉积,构成了一座桥的全部音响。我看,声音应该是有颜色和重量的。只是,我们无法用目光的砝码掂量得出。
最初的桥建于什么年月?这个具体的时间节点,起先我脑子里一片模糊,后来百度了“岳州三眼桥”这个词条,才明白这桥又叫万年桥,始建于宋庆历(1041-1048)年间,是座极有历史承载的古桥。更有我娘家家谱上的文字记载:“明嘉靖四十一载,吾族十四世方钝公,履朝户部尚书职,心念家山,拔资重修三眼石桥,历数载,成,皆麻石垒成,上忝石狮、兽各一双,巍然古朴,东西向,乡民莫不称颂。公殁,葬右侧之螺蛳山……”透过这些文字,不难看出,一座桥穿越了无数苍茫岁月,它的建毁兴衰,与小老百姓的生存、生活以及生命状态息息相关。据说有一年,皇帝嘉靖先生在江南微服私访,一定要到陪同而来的方尚书的家乡看看,有啥好山好水养出了这么个人才?方钝的家乡在哪里呢?其实就是岳阳县杨林乡沙壁方家塅,我的出生地,样子很普通,交通不便,讯息闭塞,山啦水啦房子啦田地啦等等,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经不起看,会让人失望。可能基于这个原因,当年我的祖先双手一拱说,皇上您最好还是莫去,路太远了,爬死人嘞。嘉靖有点不高兴问为何?他说:“昆山罗坳转三弯,弯弯拐拐通九天。野鸡岭,豺狗坡,喊娘岭上望栗山……”这么一说,还真把皇帝吓着了,只好说罢了罢了。不过,倒也知道他的家乡山高路远,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不多久,他向皇上说,不得了,不得了,家乡发了水灾,大水把老早的桥冲垮了,这边的过不去,那边的过不来,咋办?请皇上帮我拿个主意。于是,就有了方尚书苦修三眼桥的由来。
款子有了,是皇帝给拔的,但不多,要知道嘉靖是历史上有名的抠门的主。他不是奉旨修桥,而是自讨苦吃,还得请公休假加快速度干,否则,旷工迟到要受同僚的白眼,说七说八。资金短缺是个问题,只好将自己的俸禄全搭上,还借了一些。想象得出,那时的场景真有点热烈:河两岸晃动着的都是人影,一个黑点挨着另一个黑点,一个赤膊接着一个赤膊。当当作响的摇打声,哐当哐当的钢凿凿石声,吭唷吭唷抬着石头的走动声,还有一滴滴汗水在脊背上的流动声,融成彼时劳作的旋律。天空、湖水、阳光、北风,成了挥动手臂的底色,水的气味,汗水气味与石头的气味交映辉映,一抹一抹在空中流动,然后水汽一样渗入石头,渗入一个个日子,就有了事物的深度。听我爷爷说,先祖方钝先生为节约开支,每天吃着一块块苦荞粑填饱肚子,活生生的把两片嘴皮子吃起了一层白墁。那种勇气,那种把牙齿一咬啥也不管了的坚执,我连想一下也不敢。荠同麦是一个家族,本是北方的植物,移到南方出现了变异,个子矮小了许多,颗粒也稀疏一些。尤其苦荞压根入不了食谱,只有饥荒年代才稍稍引人注目。倒是开出的花,白白的,细细密密的,一朵一朵在风中晃动,很好看,往往招引野蜂的脚步。而把它结出的果籽晒干磨细,在铁锅里煎成粑子,哪怕闻一下,也苦气逼人,更别说咬一口了。即便拿去喂猪,未必受到欢迎。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先祖就像一个苦其心志的强行者,在向着既定的目标迈进。
这架古桥的重修没有任何宣传性的造势,连一个刻在石碑上的文字也难找到,但它穿起了600多年的时空,一直横跨在时间之上,完好如初。恍惚隐藏着不可知的力量,或受到某种神灵的福佑。有时我又在想,古人的智慧实在不能小觊,比如李春设计建造的赵州桥,跨越了1300多年,仍在洨河上屹立着,更有2000多年前李冰设计的都江堰,即便7.8级的汶川大地震也对它毫发无损,不得不说是罕见的奇迹。而如今拥有那么多现代高技术设备,还有一轮接一轮的专业技术人才,而造出的桥梁寿命要短促得多,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不知这些过往的影像,长了三只眼睛的古桥看见没有,有何感触?
此刻,站在积满岁月风尘的石桥上,我看见了南湖的波光,岸边的柳色,飞来飞去的水鸟,呈现出一种春天的气象。还有零星的荞花开着,风一吹,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味,老远都能闻到。透过柳叶的缝隙还能看见先祖的坟茔,它的墓地躺在河边的螺蛳山上,左看右看,那山真像一颗螺蛳。说是山,其实是个小岛,谈不上一点气派。他的坟茔恰好朝着三眼桥,这个向子,像似一种精神意义上的沟通,让人不禁猜想是一种灵魂的安顿与守侯。据说先祖命里缺水,不知是不是真的?但他的坟茔很简陋,连先前砌下最基本的石兽、石狮、石槽、石条也当作“四旧”被人撬了,或抛进水里,或抬去做了屋基。也许这一切,他看得一清二楚,却了然无声,好像与他无关。早春的湖边有些冷,极少有人走动,那条从公路到墓地之间的路,被长出的绿草覆盖,显得有些寂寞。或许,寂寞是一种美,一般人无法享受,与荞花散发出的味道不相上下。(方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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