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都在出发。那些移动的脚步,便成了生命的轨迹。
火车一路奔驰,几乎刹那间便把我们一行送到了杭州。透过车窗,满眼是空蒙的清新,还有细雨也在纷纷洒洒,没个商量。这情景,让人忽然想起那句话来——“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夜湖不如雪湖。”这话不知是谁说的,但我们却真正赶上雨中的西湖了。而大诗人苏轼说:“山色空蒙雨亦奇。”一点儿没错,抬头看那天上的雨,细细密密地、不事张扬地飘洒着,像有什么人在空中撒着花儿,有着优优雅雅的梦幻之美。船儿在美丽的西湖上慢慢的移,便晃出了一种悠闲的味道。唐人说:“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在这西湖里游,我却没丁点儿愁绪,有的只是一种新奇和莫名的兴奋。你看,那远处的山云雾笼罩,近处的桥若隐若现、空灵的塔透着神奇、独特的亭别致精巧……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隐在了诗情画意里。尤其那不远处的柳树条儿,伸在水里,与水相偎相依,做梦一般,似乎把所有的情绪和一生的眷恋一股脑儿融在水里,捞不起来了。苏子的那句诗——“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写得真的太好了。其中的韵味与妙处,实在只可意会,不能表达。可能用嘴一说,就不是那个味了。看来,世上一切太美的影像和妙句,是不可言传的。换句话说,也就是一切浑然天成,天生地长。在西湖里游,舒舒缓缓地随着船儿晃,什么都不想,把一颗心融在这空蒙的境域里,且享受这无边的气氛好了。空茫里,又不禁想起一个人来——西子。那个水边浣纱的女子,把绝美的明眸和身影映在水里,似乎不着一丝尘埃,却又有着隐隐的哀愁。不知此时此刻,面对眼前的一切,是否淡出了时间的概念,如我一样无忧无虑身心透明呢?
到杭州不品茶是不行的,西湖龙井的名气太大,大得一个天下快装不下了。从西湖上岸,挽着湿漉漉的气息,七弯八拐,一下到了梅家坞镇。“坞”是个充满幻想的词,有着太多的诗意和梦幻般的韵致。譬如说唐伯虎的“桃花坞”,明显是个美的意象或美的化身。一个“坞”字,融入了不少文人的风流与才情。然而,我在这梅家坞里不止闻到了那种袭身而来的默默流淌着的文化气息,还有一股浓浓的茶香。茶是天地灵气的化物,是上帝赐给人间的精灵。散文家周作人说,于纸窗绿瓦之下,煮一壶清茶,细斟慢酌,可抵十年尘梦。这话说得太透彻,有了一番人生的顿悟与通达。我不是文人,只是个红尘中的闲逛者,没有那个大觉大悟。但听说这梅家坞的茶被列入了国家级,也因产茶而盛名于世。显然,这不大重要。重要的是,有茶便了不俗的精神依托。一茶在手,徐徐啜饮,紫陌红尘中的那些欲念慢慢稀释了、淡远了。沿途而来,一栋栋造型别致的别墅在茶山的环绕下迎迓着我们。在那个高处的亭子里坐定,要了一壶茶。慢慢品着,袅袅的茶香里,一身疲累和旅途的劳顿悄然退去。人也渐渐步入坐忘之境,似乎两掖生风了。而远远望着那些漫山遍野的茶树一层层地铺着,绿的分外爽眼。不知不觉,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
在西湖边逗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要赶往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不知是谁说的。对于我一个在洞庭湖边长大的女子来说,有着太多的神往。一大早,我们从杭州出发,走了一个小时后,竟然遭遇了一场购物。导游说,多少买点吧,意思意思。她的话语里,一半含了恳求,一半含了命令。哦,是的,如今的消费时代,想完全超然物外还真不容易。其实购物是个讨厌的事儿,却被现代的人弄成了不成文的规律,真是怪哉。而我在人丛里不知怎么向往起苏州园林了。有人说到苏州不看园林等于白跑一趟。仿佛在说,园林不止是这儿的绝胜景地,更是苏州的精神象征。一点没错,忽然想起初中课本上读过的《苏州园林》,在我脑海里总呈现出一幅美仑美焕的图画,简直是一幅绝版的写意。这儿的园林有大小四个——拙政园、怡园、藕园和一个什么园来着,记不清了。其中,当数拙政园规模最大,历史最为久远。其间的一楼一阁,一石一木,一树一竹,一池一桥等等,果真错落有致,处处凸现出设计者的独具匠心。一脚踏入拙政园,悄然进入江南的水墨画里,整个身心被古韵悠悠的诗意和色彩包裹着,差点弄不清今夕何夕了。但阳光是清晰透明的。沿着阳光的通道,可以看见许多踊动的艺术分子在扑眼而来。在那个岁月浓烈的大厅里,我被“明四家”的书法墨迹深深打动了。谁都知道,祝枝山的大草,滔滔滚滚,恣肆汪洋,绝冠当世。王铎的条线遒健,大起大落,继“张癫醉素”后的另一门径。文征明呢?无愧吴门画派沈周的高足,点画之间,流淌十足的书卷气息。至于那张瑞图,虽人格不为人所齿,但笔墨融入了碑意,一改前人的风格,处处有凌厉霸悍之气。尽管这些作品并非原作,仅属高仿,也能窥见古人丰厚的学养以及那种无与伦比的艺术天才。在这里,哪怕只是园林的一角,微不足道的一角,也完全是一种艺术的自然表达,让一颗心在艺术的气息里接受浴沐与洗涤。其实,我对书法艺术一窍不通,只能单凭一点感觉去感受。在拙政园闲逛,一景一物,让人眼花缭乱。置身其中,恍若置身梦里。稍不留意,便会迷失方向。与其瞎穿,不如干脆坐下来,坐在那块荷池岸边的石墩上,享受阳光与清风的沐照好了。有趣的是,身后的亭子不光只是亭子,还分了季节——听春亭、观荷亭、望秋亭、赏雪亭。四个木亭建筑风格迥然有别,其间的对联书法也把四时的风物与心情抒写得呼之欲出。一字一句的意蕴里,可见先前的主人的生活方式有着丰富多彩的光芒和质感。当然,也能看出人的内心的高贵。想必,其身分与地位是何等显赫与特殊。据说,这拙政园是从元代末期开始修建的,然后一代一代不停地扩展增加。完全可以说,这样的园林,是江南山水的缩影,集水乡建筑、花草树木、奇珍异石、书画艺术于一炉的集体呈现。可惜李白、苏轼这么大的才子无法领略得到。否则,不知又要增添多少杰作了啊。不知陆游的那个沈园是不是也属园林建筑风格?但他的沈园里写满太多的忧伤与惆怅。“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或许,站在他的那个园子里,我的内心是另外一番样子,如他一样说不尽的愁怨。而现在,阳光把拙政园的一切照得那么透明,不着一丝尘埃,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有风吹来,细细脆脆的,像一种问侯。那风,可能是从元朝吹来的吧,穿过树林,穿过阳光,穿过亭子的风铃,然后在那片绿得发亮的荷叶上打了个圈儿,慢慢来到我的脸上,轻轻抚摸我的毛细小孔。看来,这风也是我到苏州不经意的收获。在这不期而遇的风里,索性闭上眼,把一颗心安静下来,让那些随风荡动的柳叶,悠闲飞动的蜻蜒,一座座静穆的亭子,还有满池开放的荷花以及清得不能再清的流水,一齐走进我的内心。让那种透明的诗意慢慢地慢慢地覆盖我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枫桥夜泊于我也是个充满诱惑的词。古寺,钟声,客船。明月,江枫,乌啼。这几个极为简单的名词随便一组合,给人太多的想象空间,也散发着太多的艺术光芒。或许,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生命渺茫和内心的惆怅。我实在想不出张继那时的心情和人生际遇。但彻底明白中国文学最大的魅力在于名词的组合。仅仅只是名词,不是其他的词。这样的组合屡见不鲜。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换句话,这便是东方文学的不可复制性和颠覆性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夜宿江边,轻吟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不知怎么,空中的那轮月亮忽然皎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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