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南京,黄昏已降临了。天边的火烧云正一朵一朵挤在一起,使尽力气散发着燃烧的能量,似乎要把燃烧这个词发挥到极致。不一会,便霞色漫天了,以至于我的身体也被这样的霞光一点一点地占据,悄然成了火烧云的一部分。这样的霞光密度很大,把远远近近的屋宇、街道、树木等等一切悄然覆盖,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带入一种不可知的图画里,忽然觉得这样的图画在呈现着一种什么难以理解的秘境。
不需我说,谁都晓得历史上的南京是六朝古都,有着飘飘忽忽的金陵紫气。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我不想过多地解释诗中的含义以及写作的心情。总之,从南宋王朝的临安到蒋家王朝的南京,一千多年的时空岁月里,演绎了太多太多的往事和硝烟戈戟。而一个个朝代的寿命又那么短促,短得几乎可以忽略。比如康王赵构在这里建立的南宋,不到数十年便被蒙古人忽必烈的金戈覆灭了。再有蒋介石建立的民国首都也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一眨眼烟消云散了。或许,这是历史的宿命,政治的宿命。可有人又说是一方山水的缺陷,无法藏住绵绵不绝的王气,有的只是那种飘飘忽忽的紫气。假若从风水的角度来打量这座城市,还真的没有一座像西安的秦岭或北京的燕山那么大的山脉作屏障,很自然的也就难以藏风纳气了。一方山水一方人,一方山水也一方气。这个“气”,当然指的是气象。相比之下我更相信博大精深的堪舆之学,因为它本身就是地理之学。所谓地理,其实就是山水之间的大学问和大原理,一点也不迷信。否则,《周易》也不被列为“五经”之首了。再比如世上的每一个人——一个个天生地长的人,由便你多伟大多渺小多富贵多贫贱,说穿了,全是大自然的具体反映——山水气象的凸现,因而自然界中的人便有了各自的命相。由此可见,历史上举凡在这里定都的政治集团其寿命不长的原由也就不难理解了。
南京这个称呼,不知是谁先喊出来的。而我觉得还是叫它金陵更妥帖些,冥冥中有一种安全感。坦率地说,我的脚步来到这里,多半受了秦淮河的牵引。她哪里是一条纯粹的河,波光潋滟的褶皱里,涌动的不光是水,更多的是满河满河的文化气息。不说别的,仅有那“秦淮八艳”的绝世才华便让一河的水消受不了。“秦淮八艳”让许多王公大卿趋之若鹜。她们的名字我记不全了,大体有李香君、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等等。她们的风流与才情,我当然没见识过,只能从民间一些流传的故事中捕捉到一鳞半爪。倒是民国的俞平伯与朱自清两先生很有趣,于一个秋天的夜里相约在秦淮河上游了一回。那薄烟缭绕的水汽,朦胧的夜色,如梦似幻的灯影,一桡一桡悠悠的桨声,还有清脆的琵琶与酽酽的歌喉,撒在水里,漂了一河。顷刻间,弄不清哪是河水,哪是桨声灯影了。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心情,还遇上月光如水的夜晚,怎不叫人一阵阵迷醉呢?两位先生的大作《桨声灯影里的秦准河》我是读过的,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朱自清写得才情沸沸,光芒闪烁。他笔下的秦淮河简直不是水做的,而是用女人的秋波和酽酽的琴声以及歌声拌和而成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才思,让人读了真想一下跳进秦淮河里,哪怕作了一条鱼儿也值。而俞平伯先生的文字,却有着无穷的理性,将一河女人的命运写得纤毫毕至。可以说,这河在他的笔下成了一条哲理深邃的河。
这条难得一见的河流,可能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画舫听雨的故事一次次打湿我的梦境,而真正走近这条河还是第一次。而要一下说出对她的感受来,还有点儿难。满河流动着的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辽阔,与我们岳阳的洞庭湖,甚至南湖没多少分别。可是,恰恰这水面不宽的河流,承载了一个个女子的英魂。要说,李湘君、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她们在俗世的眼睛里仍摆脱不了风尘女子的樊笼。这是强大的俗世力量设计的框框套套,哪怕你沉鱼落雁、貌可倾国,哪怕你才过昭君、艺出蔡文姬,也走不出乜斜的目光。李香君本与明末复社四公子的侯方域两情相悦,夫唱妇随,过着天仙般的日子。可清兵入关后,侯方域不止降清,还令李香君下嫁阮大成为妾。这李香君虽为青楼女,却宁死不从,尤痛心疾首侯方域成为逆子贰臣,一头撞死在秦淮河畔的望江亭上,用一腔碧血染红了那张桃花扇。这惨烈的场面,后来被孔尚任写成了《桃花扇》。便想,到底是鲜血染红了扇子上的桃花,还是带血的桃花染红了秦淮河畔的历史呢?!或许,两者互为映衬吧。柳如是的命运比李香君还要悲惨。柳如是显然不是她的真名,这名字据说因读宋朝辛弃疾的《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自取的。仅凭这一点,不难看出其内心丘壑的清深,也于无形中透显着一丝孤傲。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普遍意识与公共价值里,她的才与品,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大有绝尘的味道。人一旦有了超拔的才华,心气自然很高,因而她在择婿上慎之又慎,许多人入不了眼目。直到崇祯十四年20多岁时,才嫁给了年过半百的东林党领袖、文坛大腕钱谦益。钱娶柳后,倒也相亲相爱,并生了一女。可好景不长,清兵入关后,南京建成了弘光小朝廷,柳如是支持钱谦益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不久清军挥师南下,来了个“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一下又把南京团团围住。铁与血的交织,杀戮与狞笑的交替,组成了人间最惨烈的画面。这画面里,有人站着身子倒下了,留下不屈的人格尊严。也有人跪下了,是闻风丧胆两股战战跪下的,因为他们的骨头里缺乏钙质,多了一分奴性。兵临城下时,柳劝钱与她一同投水殉国,而钱不语,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却“奋身欲沉水中”,却被钱用手死死拽住。那个文坛大腕钱谦益跪地便投降了。这一刻,他自认为两个仅跪天跪地的膝盖却向外夷哗啦一声跪下了,跪成了一个带有奴性的弓,然后一闪身去了北方。柳却死活不去,留在了南京。留下了也罢,还千方百计资助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抗清。这种义无反顾的行动只能说她的骨头里有一种强大的硬劲,身上流着的血是热的,骨子里还保存着“宁可杀不可辱”的气节。
就才华而言,她无愧为“秦淮八艳”之首。清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除此以外,还精通音律,长袖善舞。书画也颇负盛名,其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其书被时人称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然而,钱谦益去世后,族人抢掠钱的房产,并将柳赶之出门。为保护钱家产业,她吮血立下遗嘱,然后解下孝带悬于梁上,双脚一蹬,去了,告别了这非人的世界。据说她闭上双眸时,眼角边还挂着两颗发光的泪珠。可惜这作别人间的一幕我无法看见,但猜测得出,那泪水肯定是酸涩的,充满了太多的无奈与无助。然而,她压根儿没有想到,死后非但未能与钱合葬,反而被逐出了钱家坟地。至今,她的坟茔葬在虞山脚下,成了个孤独的符号。唯有墓上刻着“河东君(柳如是曾自号河东君)”几个被岁月逐渐剥蚀的字迹,表明世上曾有柳如是这个人。
写到这里,我深深感到,中国历史上女人的命运总隐含了不少灰色,她们在稀薄的空气里艰难呼吸,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一眨眼又被无形的强大的外力吞没了。你想,一个李香君,一个柳如是,还有那曾被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等等在历史的长河中算得了什么呢?!纵使她们的惊艳,她们的才艺光芒四射,在时间里也不过昙花一现。到如今,唯一堆荒土付与残阳落照,又有几个人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呢?更不消说其内心的倔强与坚贞了。至于那个与冒辟疆比翼双飞的董小宛更有意思,去年八月下旬我曾到过她下榻的故居——水绘园,才晓这“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同那个自作多情的顺治帝一竹篙搭不上边。或许,在董小宛的内心压根儿就瞧不上充满野性与侵略的原始不化的八旗子弟。万没想到,却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把他们强拉硬扯在一起,还冠之以“董鄂妃”云云。关于这一点,“水绘园”的墙壁上写得清清楚楚,至少人家是不买帐的。我的印象里,不止“水绘园”不买帐,几乎所有的江渐人都不认可。显然,这是历来的统治者一贯的作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你董小宛一个青楼小女子呢,能做咱顺治的王妃那是皇恩浩荡,还不赶快下跪磕头山呼万岁!呵呵,世人就这么滑稽,简直幽你一默。
其实,中国女人的命运远不止此。从“四大美人”的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到班超、蔡文姬、苏小小、李清照再到《纪念刘和珍》中的刘和珍、杨德群等等,哪一个又不具有满身的才华和一腔赤子之心呢?然而,她们一个个在屈辱的生命环境里香消玉陨,留给人太多的叹息。也让活着的人在淡漠的血色里,窥见现实的惨烈和浓黑的悲凉。
秦淮河只是土地上极为普通的一条水系,她与六朝古都有着太深的渊源。从表面上看,好像只是一条护城河或用于漕运的水上动脉,与其他的河流并没多少分别。无非流动着的是水,行走的是船,呼呼卷起的是风和一些潮起潮落。再多出一点的是,画舫听雨的气氛里传来几声琵琶,几声幽幽的吟唱。或许,还有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但恰恰这么一条河,却融入了数不清的辛酸,数不清的泪水和悲欢离合,沉入了太多女人的命数。我不知那个怒沉百宝箱连同自己也沉入水里的杜十娘,是不是也沉入了秦淮河。如果真是这样,这水里又多了一条香魂。谁都晓得,世上的人都想好好活着,开门见阳光,出门见风色,还能呼吸不少新鲜的空气。活着多好,在土地上自由行走有多好。只有那些实在没有活路陷入绝望的人才会想到死,或血溅桃花扇,或上吊自缢,或纵身一跃沉入水底……一切的死法那么决然与决绝,以死的方式了却生命,也与这非人的人间作个了断。于是,我不由想起这秦淮河是幸福的,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香魂作伴,那么多的琴声、歌声以及诗词作伴,一到夜里,被桨声灯影轻轻一弄,便浓得化不开了。似乎,刹那之间六朝的风韵又满河满河在哗哗流淌。而我只是个极平凡的女子,无法摇动一条船在河里荡漾,说穿了,还有点怕水,只能站在岸边望着一汪水发呆。对我来说,这秦淮河或许就是一条大船,承载了无数人间风雨和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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