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头顶散落一些雨点时,我才确信雨也是个游客。三月的雨,同我的性子一样,生怕受了冷落似的往前赶。我走得挺快,把一些溜光的石板踩在脚下,一眨眼又丢在身后。但不管怎么快,雨仍在我的前头到达了周庄。
抬头望天,天被巷子两端的瓦檐切割得只剩窄窄的一线。或许,这一线天正好是雨的入口。雨,果然从空中落下来,用抒情的节奏丈量着从空中到瓦檐之间的距离,然后散散漫漫落到我的头发和脸上。一瞬间,我感到了一股清凉和湿漉。烟雨朦胧中,瓦檐与我,刹地成了雨中的两种静物。雨一来,行人少了很多,巷子马上现出本来的面目。我左边的那个店铺伸出一个敞篷,一个木制橱台,橱台上摆满了货物,鲜亮的颜色把粉墙灰瓦的样子映得精神气儿很自在。右边的呢,大抵也是如此。不用细看,或者只需瞟上一眼,就一眼,便能想到这些飞檐高翘的房子几乎出自同一个版本,用流畅的线条表现外在的质感。灰色的瓦,白色的墙壁,一扇扇镂空的窗棂,还有一页页可以拼拆的木门,在不动声色地凸显着江浙水乡建筑独有的风味,也叙述着属于它的语言和故事。
站在路口的那一刹那,我的目光来不及扫视这些,便被空中的雨线牵了过去。雨大起来,一线线撒在瓦楞上,溅出一朵、两朵、三朵白亮亮的水花。然后是更多的花儿在开放,一不小心,响成了一种好听的音乐。我把目光拉得老长,紧盯着瓦楞和瓦楞上的雨滴,总想探听着什么。不知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叫沈万三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样站在这路口望着悠然滑落的雨滴痴痴发呆呢?
对于沈万三,想必应该是潇洒俊朗目光很有神采的那一种吧。否则,不可能做到富可敌国,让那个叫朱元璋的皇帝死死惦记。想想看,在中国历史上一个平民百姓让一个皇帝牢牢惦记的能有几个呢?
说起来,这个偏居江南一隅的周庄与他有着太多纠缠不清的联系。我不知为啥叫周庄?大概先前姓周的人不少吧。在江南,像这样的村子到处都是,一抓一大把。要说有多大的名气,实在谈不上。很多年前,它像许多其它的村子一样,只不过紧靠水边,有几溜儿青砖瓦屋,几座石拱小桥,几株常见的树木,外加几条来往穿梭的乌篷船而已,说不定还靠着捕鱼捞虾来打发日子。空气里,流淌着小农经济气息和一股原始的味道。但自从有了沈万三,村子的格局一下被打乱了——他把周边的张姓、沈姓,还有其他的姓氏人家的房子和田地用溪水连成了一个整体。然后又把水路与外界的天地也给连通了。以至于今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水上的村庄——水路四通八达,水上有桥,桥边的店铺丛立,站成水边一个个怡然自得的图景。这样的形态,与大自然阴阳调和,或者“人天合一”。当然,从一景一物一厅一桥的设计中,也能看出沈万三辽阔的视野和通达天下的胸怀——以畅通无阻的水路,沟通天下的贸易,把江浙一带的丝绸、布匹、瓷器、粮食等等用一艘艘木船儿运出去,又把外地的一些东西带回来。这一进一出之间,便开辟了一条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水上“丝绸之路”。
不禁疑惑起来,水有着太多的神奇。那么一汪平静的水,表面上看来,只不过倒映着天色以及屋宇、石拱桥、树木、船儿、水鸟与人的影子,看不见的却是潜入得很深的智慧和广阔的胸襟。这种潜入,显然是中国儒商式的内敛,只能用一颗同样潜入得很深的心才能感受得到。我是个很笨的女子,没有那种敏锐的思维,只能在路口望着一天纷纷洒洒的雨滴发呆。我老在想,这不期而遇的雨对一个村庄或沈万三来说,隐含了许多不可知的寓意。或许,雨本来就是一个村庄的内在表达。
不知不觉,穿过了那条幽深的巷子。我是慢慢走过来的,雨很散漫地往下落,将我的头发、衣服和鞋子弄得乱糟糟的,但是把脚踩在一块块水渍很重的石板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与冥冥中的那个人挨得很近。可能我抬起脚儿向前挪动时,他撑着一把雨伞刚从我身边擦过。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仍那么鲜活,呼吸的味道仍在烟雨里弥漫。我知道,一个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他的身影与脚步都显得那么急促,生怕被时间抛在后面。是的,听现在周庄的人说,沈万三当年把生意做大了,大得遍及了整个江南,甚至延伸到了南洋,一年中很难得回来一次。但每年的八月,又无一例外地回来了,不是别的,而是那个沈厅的门一直朝他敞开着,在一次次地数着他的归期。沈厅也不是别的,是他沈万三生命的原点,从这里发迹的。倘若以沈厅为轴心向外扩展,我们惊异地发现他生命的轨迹在整个中国的土地上画了个很大的圆。这个圆,记录了他一生中无数的风雨、幸运与劫难。而这个圆却又是看不见的,刻在了沈万三的心中。
去沈厅要经过那座古老的双桥。李白说:“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不知他说的双桥是不是这里的双桥?但两者之间都有着透明的诗意。显然,这也是沈万三的杰作。也许在他眼里,每栋水边的房子只是生命的个体,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生命气息。而桥则是生命的动脉,一座线条优美的石拱桥慢慢往水上一架,四面八方的经胳便畅通了,生命的气息互为一体了,在时间里氤氲荡漾,也便构成了一个村庄应有的血脉体系。
雨渐渐小了,孩子耍娇似地落一下,停一下。我在桥上停留了片刻,不经意的一眼,便窥见了画家陈奕飞那个韵味十足的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还真的很美,随便坐在临水的哪个窗棂之下,画夹儿往膝盖上一放,乜着眼睛一瞄,寥寥几笔,那高翘的飞檐,褚黑色的瓦楞,粉白的墙壁,还有古朴的吐着静气的石拱桥,尤其悠然而来的几条木船在一桡一桡的木桨摇动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一下子,那种宁静、透明的水乡小镇的风情便出来了,而且美得让人心痛,仿佛养在画里。这不得不让人感叹艺术人眼光的敏锐。从一定程度上来看,周庄随着沈万三的入古而沉寂了数百年后又一度声名鹊起,甚至蜚声遐迩,多半与陈奕飞的发现有关。歌德曾经说过,世上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而我觉得,这周庄的美就眠在水里,植物一样长在天地之间。轻轻一碰,便融在人的心里了。
水静得像要入睡了,根本看不出流动的样子,听见的可能只有它的呼吸。水质也透明,清得只看见两边石头垒起的屋脚在水里要睡不睡的样子,还有石头缝里长出的一根根叫不出名字的水草也在水里安闲着,仿佛把一些心事撒在水里。此刻,果真有一条木船儿泊在微雨之中的河岸边静默着,好像穿越了一程又一程的水路,承载了不少时间和岁月的风霜,如今有些累了,需要小憩一下,作一番心理调整,随时准备出发。哦,是的,出发是个铆足了精神的词,是个看准了方向坚定不移的动作。我不知这船儿是不是沈万三当年从这里出发远涉重洋的那只?但它确实有点累了,浑身渗透着一股苍老的气息,船头船尾的木质儿黯淡无光,失却了先前的颜色。我骤然觉得船在这里完全成了一个意象,或一个水里的符号。水在这里也成了一种场——生命运行的气场。想想看,无论沈万三也好,还是那些忙碌的水手也罢,甚至一切在这里过日子的人,驾着一条船儿,双桨一荡,随便去哪个铺面里喝一盅茶或拉拉家常是随心所欲的事。一条两头尖的船儿,轻盈得像散步的两只脚,在四通八达的村河里慢慢行走,也似乎在旅行。兴趣来了,还可敞开喉咙唱一些好听的情歌,一不小心,哪扇花格窗子打开来,抛出一绺妩媚的笑,或者一盆稀里哗里的水,那是怎样的开心呢。白亮亮的水和女子迷人的笑,撒入水里,满河满河的水也醉了。一个村庄捞痒痒似的被捞了一下,也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雨越来越小了,剩下最后一点雨意。黄昏里的周庄浸在这种气氛里,分明成了一幅湿漉漉的水墨画。站在桥上随意投上一瞥,便看见那些重重叠叠的瓦屋、一条条石板路,还有不少的树木,像被洗过一般,不着半丝尘埃。空气里,传来的只有水的气息和一些村子的秘语。不久,河两旁的廊檐下亮起了一盏盏灯笼,用橘黄色的光把一个个“周庄”的字样映照得分外显目。好像每个角度都在悄悄讲述着一个村庄的故事与传说。
灯光,柔和得像瞌睡人的眼,随时都能酣然入梦。我就觉得,不管你是离家很久的游子,还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来到这安静的村庄,哪怕瞟一眼干净的廊檐,或者嗅一嗅水的味道,会马上安静下来,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就算你在双桥的石墩旁坐下来,倚着栏杆,也会一觉睡到天亮。你的梦里,流动的是水的清香,还有一些水草的气味。可惜我没能赶上夏夜来到这里,想一想一定是另一番样子吧。月光静静照来,把周遭的一切浸在月色里,呈现出水一样的韵致。夜半,听得见水在廊檐下的呼吸,也听得见入睡人的鼾声从哪个房子里跑出来,沿着流动的水在一寸一寸的移。可能,移了一会,又与另一个鼾声相遇了,少不了一阵激动,握手言欢。看来,人的气息和语言不止白天相融一体,其实夜里也是连在一起的。或许,在周庄演绎得更加清晰。我呢,肯定会把一张竹椅搬到廊檐下躺下来,身旁还煮一壶清茶,在咕嘟咕嘟的沸水声里,悠哉悠哉摇几下蒲扇,便有一扇扇的风拂过脸面。或者抿一口茶,想一下心事,也慢慢入睡了。想来,时间在周庄的夜里放慢了脚步,月光也放慢了脚步,在慢慢悠悠的行走,把每一个角落照得如诗如梦。我敢肯定,这样的夜里周庄是最安静的,只有廊檐下的灯光表明时间没停顿。
空中行走的雨意挡不住灯光的诱惑,干脆收起的它的播放。一下子,只剩下了透明的空气,再有就是安静的夜色在慢慢合围,将村子与人合为一体。
我看见了那个沈厅,如我一样安闲地站在夜色里,显示它的存在。它确实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不,说得更具体些,应该是为沈万三活着,或者为那个叫朱洪武的皇帝活着,一直活到现在,成为了一段历史的见证。这沈厅当然是沈万三当年的住宅,他在这里无数次地饮茶、瞭望与思考,把目光伸延得很远很远,几乎洞穿了那个朝代和形形色色的人心。到现在,当年的居住摆设依旧保持了原貌,看得出周庄的后人对他充满了敬意与尊崇。当然也满足了如我一样追慕而来的游人的心理。不过,现在的沈厅也成了周庄的一个符号,被辟为一处景点,更是一家餐馆。也罢,餐馆就餐馆,反正与沈万三的形象不相冲突。在这沈厅,有一道菜很有名,叫做“万三蹄”。据说是沈万三亲手研制的。还真没错,我从挂在墙壁的菜谱上窥见了其中的秘密。说是朱元璋与陈友谅争天下时,对沈万三曾支助过陈友谅大为不满,连杀他的心也有了。朱得了天下后一日来沈厅吃喝,见桌上端来一盘猪蹄,色泽鲜黄,热气缭绕,却不知怎么弄开,便问沈万三。沈深知其意,忌言用刀,一言不慎,便遭来杀身之祸。于是机灵一动,从里面取出一根刀样的骨头,只几下便切开了。朱仍不罢手,又问,这叫什么肉?谁都晓得那个“猪”与朱元璋的“朱”同音,万万说不得的。说了,又是灭顶之灾,株连九族。沈只好回复,说,此乃“万三蹄是也”。菜谱写得一点也不招摇,就那么三言两句,甚至还有点儿幽默。然而,我觉得它分明不是什么传奇,而是一种警示或一段悲怆得让人眼睛发黑的历史,其间隐藏了不少阴鸷的目光和残忍的杀机。
我在沈厅里一口一口咀嚼着味道不错的“万三蹄”,却嚼出了一种无形的沉重。历来的统治者总是把自己奉为所谓的天子——上天之子,凌驾于万民之上。奉信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你胸怀天下富可敌国又怎样呢?照样收拾你,拿咱怎样?还真没错,我后来观看那刻在墙壁上有关沈万三的年谱得知,他终于被朱元璋逼得倾家荡产几乎家破人亡,只得躲到昆明的深山老林里去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结局,是沈万三始料不及的,做梦也没想到。也是周庄始料不及的,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黯淡了先前的颜色,失却了她的光辉。显然,这是一个悲伤的音符。我下意识地觉得,一个人和一个村庄,一旦被强大的外力包围,便成了致命的劫难,在劫难逃。这不单是一个人的悲哀,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直到现在,这种悲哀到底稀释了多少?还真说不准。
突然觉得这周庄具有浓烈的双重性。一方面她是幸运的,因了个沈万三和后来的画家陈奕飞,她的一切变得无比静美而透明,仿佛向人间摊开了一幅绝版的水墨。走进去,难以脱身。然而她又是不幸的,因了朱元璋的介入,多少有了一分苦涩。或许,这种苦涩早已从时间里淡出。但,烟雨锁住的周庄依然能让我看到一些事物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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